南桥,我的故乡。十九世纪六十年代在一场战火之后,庄行镇化为一片灰烬,我的一贫如洗的曾祖父从庄行迁到南桥讨生活。1913年奉贤县城从奉城迁往南桥,南桥就此成为有县无城的县城。奉贤县的隶属关系曾多次变动,原属江苏,抗日战争时属上海特别市,记得幼年时,我家大门上贴的户籍卡上写着:上海特别市奉贤区南桥镇X保X甲庄仁治,庄仁治是我父亲的名字。抗战胜利后又归江苏管辖,1958年归上海市。
南桥,这个江南小城,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时,据父亲说有八千来人,仅东南西北四条街,北街最短,约200米,北市梢有一个圈棚,是用砖头砌成城门洞样的通道,长七、八米,高两米,顶上是二岩寺的一个大殿,圈棚北也有些房舍,但几乎没什么市面了,有两家粮店、两家鸡行而已。西街也不长,300来米,东街长约400—500米,南街最长,约600—700米,最热闹的当数十字街头和南边的余庆桥堍。
奉贤系河网地带,南桥镇的河流也不少,与东街垂直的是横泾,将东街一分为二,北通黄浦江,南接南桥塘,南桥塘依在东西两街之南,与南街并行的一条河也称南桥塘,受潮汐影响,潮起潮落,河水匆匆忙忙,每天南来北往两趟。有河必有桥,最壮观的桥要数十字街头的余庆桥了,它横跨南桥塘,连接南北街,是座钢筋水泥桥,东街横泾桥也是水泥桥。拱形石桥是江南特色之一,东街尽头有留福庵桥,西街汽车站西有西三官堂桥,最高大的要算南街的南石桥了。镇上还有些木桥,如东街的东望虹桥、利市庙桥,西街的西望虹桥、南街背后的轧花厂桥等等。
作为水乡小城,南桥自然有水乡特色,但不典型,不集中,东一点,西一片,不成气候。“人家尽枕河”是水乡市镇特色之一,南桥也有一些,主要在东街,比如鼎丰酱园沿横泾的一些建筑,一半枕在河上,下面以木质梅花桩支撑,东街中段有些房屋,用木质梅花桩或石条支撑着枕在河里的房基,有几户人家家里有石级通河边,还有几家在窗台上用吊桶向河中汲水,另有几段石驳岸几处马头墙。南街尽头的河东,有几家商店,商店前面有廊棚,称为南廊棚,木柱支撑着盖有瓦片的屋顶,纵向的木柱之间连着木板,可当长凳,供路人休息,廊棚可为路人遮雨,这实在是一种很人性化的建筑,可惜就只几十米而已。
南桥的街面主要是石板路,有些地段中间石板,两边青砖。房屋基本上为中式砖木结构,南街和东街热闹地段大多为两层,也有三层的,如南街瑞大绸布庄就是三层,两、三层还有水泥阳台哩,也有草屋,如西街天主堂路南的小菜场就是竹草结构。南桥最豪华的房屋,当数协和弄内的沈家花园,我始终没有搞清楚协和弄(现解放中路的一段)到底是东洋兵起的名还是早就有的。沈家花园的最初主人是沈梦莲,曾任军阀时代江苏省水上警察厅长,听老人们讲当初建园花了八万银元,主楼是坐北朝南的钢筋水泥三层楼房(解放后几十年内为奉贤县委、县政府办公用房),地面是彩色瓷砖,一楼大厅装有枝形灯,三楼两侧一边是水塔,一边是凉亭,这样的建筑,即使在今天的南桥也绝不逊色,主楼西南是二层的祠堂。园内纵横交叉的水泥路,路上有不少磨光水泥靠椅,园内处处枇杷、梅树、桃树,还有冬青等树木,郁郁葱葱,西边是一条南北向断头河浜,河浜和围墙连接处是竹篱笆。抗日战争期间东洋兵驻在里边,一楼竟然养着马匹。抗战胜利后,袁浦盐务管理处在里边,我和一些同学不时爬竹篱笆——那防御最薄弱的环节,长驱直入,偷梅子摘枇杷,总是“战果”辉煌。抗日战争初期东洋兵的飞机将主楼的三楼顶层炸掉,抗战中和解放前,这么一座豪华大楼一直是稻草盖顶,这也算南桥一大奇观吧!
南桥有些弄堂与官宦家庭有关,比如我家所在的曹家弄(解放后改为光明弄),恐怕和弄内曹氏家族的红顶子有关,其中一户曹家,祖上系前清举人,曾在四川一个县任知县,他家的墙门间内一直放着县太爷的仪仗,记得有四片,分别为:肃静、回避,七品正堂和钦命四川省XX县知县,材质均为木材,漆以红漆,并不精致,四块仪仗分插在两边的红色木架上,1966年夏天以后就见不到了。北面一家是秀才曹贵孚家,我童年时曹秀才尚在,人很清秀,留山羊胡子,成天抱着个水烟袋,不时高声朗读古文:孟子见梁惠王,王曰??????人很温和,有一次上街差一点给横冲直撞的东洋兵的马踩死,母亲说曹秀才回来脸色惨白。曹举人家屋脊两边装有铁铸的花瓶里插三支戟的装饰,父亲说,只有举人以上功名的人家才有资格装此“瓶升三级”,曹秀才家的屋脊两端装着砖砌的鸡头,父亲说这叫“装鸡”,有秀才功名的才有资格装。我家在曹秀才家北面,屋上也装有鸡,我知道祖父是商人,父亲也赶不上科举考试,就问怎么也装有鸡,父亲笑笑说:“你大大(祖父)花钱买了个秀才顶子。”我家的客堂堂名是“问心堂”,堂匾的落款是张建勋,我问父亲,张建勋是谁?父亲说:“是清末松江的状元。”他又补充了一句:“堂匾是别人冒他名字写的。”原来如此,假冒伪劣啥时都有。曹秀才的儿子曹声振,喜欢研究哲学,我叫他振叔叔,他叫我定弟(我小名定定),他是位地下党员,五十年代初调苏南行署工作,肃反时被定为反革命,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才平反昭雪。八十年代中期我回家,父亲说振叔叔回来了,你去看看他,三十多年不见,他虽衰老,但脸形变化不大,我一见就认出他,他一见我就叫我“定弟”,振叔叔操着地道的南桥话,真是乡音未改鬓毛衰,他说:“定弟呀!我是老革命变成反革命,当了二十二年反革命!”人生有几个二十二年啊!我黯然。
另一条弄堂叫棋杆弄,在南街,该弄陈家的一位祖先系前清翰林,曾任河南巡抚,原来他家门口装有旗杆,记得赵树里的《三里湾》里描述过旗杆,上世纪50年代出版的《三里湾》封面上就画有旗杆,可惜旗杆弄徒有其名,已不见旗杆了。
祠堂,在镇上也算是有气魄的建筑,记忆中,比较大的是南街的庄家祠堂,南街有不少庄姓人家,我家住东街,与庄家祠堂无直接关系,南桥镇的庄姓人家清明时都到庄家祠堂祭祀,我家不去,所以南街有些庄姓人家说我家是野庄(意思是:没有祠堂的庄姓人家)。母亲说我家祠堂在庄行,那是宗祠,南桥祠堂是支祠,是庄行分出来的,我小学一年级在庄家祠堂上学,见祭桌上赫然刻着“庄氏支祠”四个大字,看来母亲的话是对的。解放前,庄行这个小镇上,多数人家姓庄,父亲说庄行庄家可能是康王(南宋)南渡时从河南逃过来的,68年我到河南后,发现原阳、虞城等县庄姓居民还不少,虞城还是庄姓老祖宗庄周的故里呢!看来,父亲的话有一定道理。我的祖父庄伯玉是庄行庄氏家族的族长(几年前《奉贤报》上有一篇短文,专讲庄伯玉,说他外号人称实惠货……我的二姐庄礼善曾将那份报纸寄给了我),庄行祭祖理应由他主祭,但那时祖父年事已高,所以从来不去,父亲也从不去祭祖,不知什么原因。祖父之所以当族长,主要原因是辈份最高,次要原因他是财主,如果是长工、佃农之类恐怕辈份再高也不会让他当族长。每年祭祖后,子孙们要在祠堂就餐,祖父不去,他们派人担来一担酒肴,说一担,其实也稀松透顶,所谓蹄膀是用一块半个巴掌大五花肉油炸后红烧的,红烧鲫鱼是一条半斤来重的小鲫鱼,一共十来个菜。有些小说和电视剧中常将一些祠堂描绘得十分恐怖,一些族长下令将族中不贞妇女沉塘等等,其它祠堂我不清楚,庄行的庄氏宗祠似乎没发生过这类事情,我自然不认为庄氏宗祠有什么革命性,但残害人命的事终究没有发生过。文革结束以后,有庄氏子孙从庄行来找我父亲,要续家谱,那时奉贤庄氏家族中,父亲的辈份绝对是最高的,但父亲对续家谱毫无兴趣。奉贤庄氏家族中,我的辈份也是极高的,60年前我上小学时,同桌的父亲任奉贤中学校长,是心字辈,仁、礼、正、心四辈中,我居第二,那位校长居第四辈,我的同桌也承认比我小三辈。另外,东街的周家祠堂也很大,解放前常在那里演戏。